生命似轻尘
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老”这个问题是哪年哪月了，大约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想过，不过，那时对“老”这个概念是很模糊的，几乎就等同于“死”吧，还能依稀回忆起小时候躲在被窝深处的恐惧，一个人独自地想，要是哪天老了，死了，这个世界上怕就再也没有我了，总有一天，大家都会遗忘我，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我这个人，最后都像风里的尘埃飘散了，若干年后，谁会记得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有没有我都一样，那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样的追问往往是没有答案的，常常因为如此，一个人缩在黑夜包裹的被子里悲从中来。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小孩都会和我一样，在成长中的某个阶段对“老”和“死”的概念混淆不清，并对它们充满了敬畏。今天再回头看去，我倒是很感激那段时间的敬畏，因为这种敬畏，我有了一颗感恩的心，她让我善意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并希望自己可以给与别人以帮助，一度努力地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为我路过这个世界作证。
大一那年病了，每天下午一个人来回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去医院做针灸治疗。冬天的时候，街上刮着很大的风，所有的人像蚂蚁一样缩着脖子在车水马龙里穿行，我常常会想，这个世界这么多人，怎么会有我呢？我为什么要活着？我和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待到返回学校，进门的那条梧桐大道早已披星戴月，我一路仰望着星空，越发觉得自己在宇宙中的渺小，渺小得像一颗沙粒，渺小到只要一阵清风拂过，我便不复存在了。半年后，舅舅患鼻咽癌，住进了肿瘤医院，化疗严重灼伤了他的鼻咽喉部，吞咽成了最大的难题。我每周末都去医院看他，劝他尽可能吃点东西。他从小疼爱我，只有我的劝慰才能使他努力地吃下东西，我看着舅妈把汤泡饭换成粥，从粥换成汤，从汤换成水，有时候，还要被发脾气的舅舅指责，难吃，没有味道。其实，那个时候，舅舅的舌头早就失去了味觉。肿瘤医院凡是接受化疗的人，化疗处必是用红笔勾过的，表示化疗的部位，那块地方，因为多次化疗，显得黑而发硬，舅舅的红线就勾在脸上，肿瘤医院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自由地在医院或医院附近行走，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只要走出这个圈圈，怕就有人要多看两眼了。
舅舅的邻床是个基层来的干部，另外两个，一个是生意人，一个是大学老师。大学老师患的是脑癌，头发全部剃光了，做过手术之后，既不会说话，也没有行动能力，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每次看见他被抬上轮椅时，脖子都或前或后地无力耷拉着，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便忍不住叹息，读了那么多书的脑袋，到现在又变成一个无所知之的孩子。有一日，阳光明媚，我在阳台上帮舅舅洗头。眼角的余光里忽然有黑影闪过，下意识地以为是楼上的衣服被风吹掉了，不料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人们的尖叫，才知道是楼上的病人跳楼了。我不敢朝楼下看，继续给舅舅洗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个时候，舅舅一只耳朵的听力已经丧失了。那段时间，我开始天天问自己，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并希望把自己所想到的一切理由，和需要它的人分享。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把最初浪迹天涯的梦想变成了写一本书，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存在，留下一本书也是好的，至少总会有人看到我写的字吧。当各种文章陆陆续续发表的时候，我又困惑了，现在我敢肯定这种困惑不单属于我一个人。李银河女士在她的《心路历程》中已经记录了足以表达我的体验的感受，“记得在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时，曾在日记中写道：我已经留下了第一个痕迹。当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个痕迹就像沙滩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海浪抚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宇宙中留痕迹，这是毋庸置疑的。亿万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马克思是什么人，别人就更不必说了。正如哲人所说：‘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是不难解答的。人生的目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因为在这世界里生存的一切都是像尘土一样地被时间的气息渐渐吹走……就像在沙漠中脚迹一下子就会被吹没了那样，时间也会抹掉我们存在的痕迹，仿佛我们的脚就从来没有踏过大地似的。’”意识到这个最终的结局后，我忽然在一瞬间坦然了。
半个月前，参加某知名单位的面试，20个最终入选者，围坐在一个环形会议桌前，群面的方式。主考官，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儒雅的中年男性。在大肆讨论了近两个小时的中国经济、股票、德隆企业、内外资企业所得税并轨的专业问题之后，他话锋一转要我们谈谈人生当中的挫折以及如何走过挫折。我开始迷糊的眼睛突然清澈起来。第一个发言的女孩说到自己考人大研究生落榜，竟说到泪流；有人无法忘却的挫折是自己高中时月考排名退后；有人说起参加招聘的种种不如意......我坐在靠门的位置，有点旁观者的姿态，我一个劲地想，如果人都是向死而生的，生命中便没有什么值得沮丧和叹息的过往，因为到头来，死亡将一并带走你所拼命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不管是想放手的还是不想放手的，到最后都要放下，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大的挫折。我更想讨论的是，你所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生命本身可以没有意义，但生命却可以承载很多有意义的事。看清楚这一点后，从此我便再也记不住生命中所谓的“挫折”了，我只会回味令我愉快和幸福的时光，记住那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笑脸，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为什么不做一个快乐的旅行者？想完这些，三个小时的面试总算结束了，对于那个关于挫折的问题，我终于闭口未答。